全球各国央行正在加快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推进工作，其中对数字欧元和数字英镑的推动尤为显著。

然而，怀疑和抵制情绪正在上升。商业银行担心存款外流和成本问题，认为央行数字货币是对其商业模式的不受欢迎的干预。与此同时，公众的不信任也在加剧，人们担心隐私、监控以及政府过度干预等问题。

如果没有清晰且令人信服的理由以及有效的沟通，央行数字货币（CBDC）有可能被视为为解决问题而生的方案，甚至更糟。那么，让我们拨开杂音。

在即时、低成本（从消费者的角度来看）的数字支付时代，我们为何还需要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

怀疑论者指出，围绕消费者需求存在不确定性，且缺乏明确的使用场景，以此来论证央行数字货币是“为解决一个不存在的问题而寻找的方案”。

然而，这类辩论常常将两个截然不同的问题混为一谈：政策依据（央行数字货币旨在解决的根本问题）和应用场景（个人实际采用它的原因）。

支持者列举了各种各样的政策目标——从促进创新和竞争到增强韧性以及支持金融包容性——其中许多目标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实现，这引发了人们对于央行数字货币究竟是自然演进还是大炮打蚊子的质疑。

然而，核心政策论点涉及更根本的、本质上与货币相关的问题，这些问题源于法定（中央银行）货币的独特作用以及支撑我们货币体系的公共货币与私人货币之间的微妙平衡。这一逻辑既是英国推出数字英镑的理由，也是欧洲央行推动数字欧元的核心所在，并且在国际中央银行界获得了显著的关注和支持。

然而，在日常有关货币的讨论以及对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辩论中，这些概念基本上是缺失的，而且可能难以向更广泛的受众传达。此外，尽管CBDC的相关举措正在推进，但基础性的不确定性依然存在，甚至在中央银行界内部也没有达成明确的共识。

揭示公共货币在货币体系中的力量

尽管英国96%的货币供应量是以商业银行存款的形式存在的，但资金的转移能力——无论是支付还是结算——最终都依赖于中央银行货币。

以数字支付为例：如果我想把钱转给你，而我们分别在不同的银行开户，那么我的银行就必须向你的银行转移中央银行的准备金。这些“准备金”——本质上是一种现有的央行数字货币——只能供商业银行使用，而不能供个人使用。

或者，我可以付给你现金——目前公众能够获取的唯一一种中央银行货币。如果我取出现金并交给你，你可以将其存入银行，不会有任何价值损失。为了方便这种取款操作，银行自身需要持有或获取现金。

商业银行存款与中央银行货币之间这种一对一的可兑换性，支撑着银行存款作为支付手段的实用性和可信度，也支撑着其价值。它还确保了不同银行的存款可以相互兑换而不损失价值，从而保持了所谓的“货币单一性”。

支持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政策论点主要集中在公共货币的单一性上。但除了单一性之外，由于商业银行依赖中央银行货币——无论是作为银行间支付的准备金还是满足客户提款需求的现金——只有中央银行能够提供这种货币，因此中央银行能够通过调整提供这种货币的条件来实施货币政策。

通过这种机制，他们对受利润驱动的私营银行所造成的通货膨胀性货币创造风险加以调控，并有助于维持总体物价水平保持低位、稳定且可预测。这一作用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一旦货币迅速贬值，比如在恶性通货膨胀期间，信任就会消失，货币作为价值贮藏手段和交易媒介的效用也会随之瓦解。

然而，现金的使用量长期以来一直在下降。在英国，2016/17年度信用卡支付已超过现金支付，到2021年，现金交易仅占15%。随着现金使用量的持续减少，以及其最终可能消失的可能性，政策方面出现了担忧，即仅依靠中央银行储备进行的银行间结算能否维持中央银行货币在保持货币统一性和稳定物价方面的作用。

此外，私人稳定币和代币化银行存款用于支付的可能性在日益增大，这引发了新的问题。不同形式的私人发行数字货币之间的可兑换性，以及如何不使货币体系碎片化——可能会成为一个日益复杂的挑战，现金和现有的银行间结算机制都无法应对。

随着稳定币的立法工作进展速度超过了技术基础建设和有关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公众讨论，这一问题变得尤为突出。

中央银行能建立公众的理解和信任吗？

如何向公众传达这些问题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但像一些央行官员所主张的那样，将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简化为“现金的数字版本”，只会造成混乱并滋生不信任，因为大多数人已经将银行存款视为数字现金，所以这种区分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但问题不止在于沟通层面，还存在根本性的模糊之处。虽然现金在历史上一直发挥着维持货币单一性的作用，但在未来，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是否必然为此目的所必需呢？

银行间以准备金进行结算也支持了单一性，这引发了一个合理的问题：该系统能否完全在没有现金（或其他零售渠道获得央行的资金）的情况下运行？

像瑞典这样的国家——2022年仅有8%的人口报告称近期有现金交易——或许可被视为开始检验这一问题。不过，尽管瑞典是一个高度数字化的经济体，但现金兑换仍是一种选择，而且可以说，这继续影响着公众对货币的概念认知和信任。

或许存在这样一种情况，即仅仅依靠有限的一套机制来保障像货币单一性和价格稳定这样基础性的东西，风险可能太大。而且，如果公众对银行存款与零售央行货币之间可兑换性的需求消失，那么认为央行货币在批发交易中会理所当然地发挥作用，是否会显得傲慢？

人们真的会使用CBDC吗？

即便政策依据充分，央行数字货币也只有在人们采用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其目标。因此，成功取决于信任和广泛使用。

有些人（通常是央行官员）认为，人们信任现金是因为它由中央银行发行。但似乎正是现金的实体性和个人对其的掌控感，才使其如此受信任。围绕着对隐私的担忧以及对中央银行的不信任，针对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民粹主义反对情绪日益高涨，这凸显了这种差异。

即便各国央行消除了公众的疑虑，问题依然存在：人们为何要使用央行数字货币？

确定清晰的应用案例是关键。目前的CBDC提案可能无法将其与银行存款显著区分开来，这可能会增加应用失败的风险。

在英国，相对强大的零售支付环境会给数字英镑带来挑战。不过，由乔·加纳（Joe Garner）为英国财政部主导的《支付未来审查》（Future of Payments Review）恰当地指出了两个痛点：消费者之间的支付流程繁琐；而或许最大的问题在于，商家对高昂的信用卡支付成本以及缺乏替代方案感到不满。

数字英镑并非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途径，但或许这些担忧指出了一个可行的采用路径。然而，另一个重大障碍依然存在：大多数消费者并不会直接承担支付成本——商户承担。由于价格通常不因支付方式而异，除了优惠和打折，用户几乎没有直接转变支付方式的动机，这同样使得应用变得复杂。

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中，权力、隐私、主权和泛欧洲的野心

这些在传达关键问题上的困难，再加上有关政策依据的一些不确定性以及消费者使用案例的薄弱，表明首批推进的央行数字货币项目可能是那些与政治和公众情绪产生共鸣的项目。

尽管单一货币在数字欧元项目中占据显著地位，但相关论述愈发强调主权以及统一的泛欧数字支付基础设施。数字欧元被吹捧为提供单一的欧洲数字支付手段，具有法定货币的保值保障，并且是战略上摆脱非欧洲支付服务提供商（即美国信用卡网络）的关键举措。

这种政治角度，强调欧洲的团结和主权，可能在抽象的货币理论无法引起共鸣的地方获得支持。在全球紧张局势加剧以及欧洲政策制定者和公众对美国主导体系信任度下降的情况下，数字欧元可能会被视为一种战略工具，以保障金融自主权，并确保欧洲的支付基础设施在地缘政治不确定性日益增加的时代保持韧性。

将真正具有“现金般”特性（比如增强隐私保护和离线功能）融入央行数字货币的举措也值得关注，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公众关切的一种重大让步。

尽管这些特性可能会加剧与现金的竞争，甚至加速现金的衰落，但它们也解决了公众对于隐私以及支付基础设施可能被武器化的担忧。在一个数字化的世界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可能会扰乱支付系统，具有现金属性的央行数字货币可能会开辟出独特的市场空间。

尽管这可能颇具难度，但尝试一场坦诚的辩论，让我们提出并检验央行数字货币项目背后的实际论点，以及其合理性和可行性，这是唯一的出路。

作为此项工作的一部分，吉尔摩金融科技中心（The Gillmore Centre for Financial Technology）在对英格兰银行的咨询作出回应时，审视了数字英镑的政策依据、设计选择、实施挑战以及更广泛的影响。

持续开展研究，同时保持开放和包容的对话，对于确保央行数字货币以安全且负责任的方式发展，从而服务于社会的最大利益至关重要。在议会面临是否推出央行数字货币的决策之前，我们必须推进这项工作并展开讨论。

这是吉尔摩金融技术中心系列的最新内容，该系列由华威商学院吉尔摩金融技术中心的作者Bazil Sansom从学术角度探讨金融科技领域的最新创新成果